【长相思｜玱玹】共枕眠·伍
转眼到了秋中，宫内大半的树都黄了。这样的时节里，小桃终于等来了玱玹的消息。
他封她为才人。桃才人。
接下圣旨，小桃只感觉落寞。她上前一步，对着玱玹身边的宫人问道：“王，今日可得空？”
那宫人微微笑着：“王今日，正要携柳妃娘娘，送柳将军出征呢。”
街道的两旁挤满了人。
柳伯期骑着骏马，后头是浩浩荡荡的军队，将街道中间挤满了。玱玹与柳嫷絮立于城墙，看着他从远方走来。
他们出了城门。
柳伯期勒住了马。
浩荡的军队依旧走着。城外是空地，几棵树立在哪里。今日日头很好。
从城墙上望去，军队密密麻麻铺陈一片，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层红色的外衣。柳嫷絮看向他的兄长——他骑着马，身着银色铠甲，披着蓝色披风，甚是神气。
这让她不禁想起了从前年少的时光，这位如今守家卫国的少年将军，从前也是个稚气的少年。他自小顽劣，喜欢爬树，喜欢打鸟，喜欢骑马。他幼时讨厌礼数，总觉得那束缚了他。可是如今的柳将军，以骁勇善战，知礼守节闻名天下。
如今这般神气模样，换做以前，是会得意上好些时候的；但是自从他第一次凯旋归来后，便自带了一种沉稳，渐渐隐去孩子气的一面。但是即使这样，在她未进宫时，他也还是那个喜欢幸灾乐祸打趣她的兄长；进宫之后，便是彼此再亲密，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。
军队浩浩荡荡排成一大块长方形，这还只是第一梯队。她的兄长骑在马上，脸上尽是刚毅的神采。
身边的玱玹这时候向着城墙楼梯处走去。柳嫷絮抽离思绪，跟了上去。柳伯期注意到了他们的行动，也下了马。
“拜见王上，柳妃娘娘。”柳伯期抱着拳行兵礼，玱玹将他扶起。这时候，柳嫷絮才看到，兄长的身侧还站着两个人。
上一次见面，他倒是同她说过，近年军队出了两个新秀，他很是欣赏，一文一武，他有意培养其成大才。想必就是他们两个了。
柳伯期的左侧男子，是军队里唯一一个穿着长袍的人，满脸书生样，便是文；另一个，身着铠甲，面庞黑峻，左眉处，有一处不大的刀疤，倒平添了一份野性，便是武。
“柳将军，我与嫷絮，就在这待你凯旋。”
玱玹的话将柳嫷絮从打量中拉了出来，目光集聚于兄长身上。
柳伯期看着几月未见的妹妹，原本坚毅的目光此刻含着暖意。
“西北风大，兄长，一定保重身体。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，最终却只化为这寥寥十二字。
“放心吧。”柳伯期的语气轻松起来，“你向来爱吃牧马族的马蹄糕。这次，兄长给你多带些。”
柳嫷絮终于微微笑了起来，眼底含泪，玱玹微笑着，难得活泼的重重锤了一下柳伯期的左肩：“那你可得早点回来，嫷絮素来贪吃，怕是会等不及。”
柳伯期微微一愣，他也没想到玱玹会突然这般。端坐高位的帝王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，行为端正合礼。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：君王亲近臣下，有利于加强军队凝聚力，毕竟这次这场仗，不会太容易，总要先给些力量。于是他后退一步，摆出一个庄重的军礼，却是面上带笑的回到：“定不负所托！”
这时，玱玹也注意到了柳伯期身后两侧的人：“这两位，便是你和我提及的一文一武？”
“是。”
玱玹点了点头，面带微笑：“待你们凯旋而来，我必当设宴三日，有功者，皆有重赏！”这时候他的声音大了起来，看向浩浩荡荡的他的兵。他能看到，许多人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。
玱玹满意的笑了。
柳伯期再次骑上骏马，带着军队，浩浩荡荡向着西北方向去了。
此时正午。街上行人慢慢散开。玱玹与柳嫷絮立于城门许久。
风起，荒原上的几棵绿树枯叶飘落。
柳嫷絮看到玱玹向她伸出了手。她转头看向他，他也是如此：“回宫吧。”玱玹说。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敛下刚刚的生动，依旧是帝王寒霜面色，探不清神色的黑眸。
一晃便是秋末。柳嫷絮立于窗前，看窗前那棵已经光秃的树。
自入宫以来，她每日的事情无非也就是等他和守树。她常常坐在窗前，看着那棵树，看它萌芽，开花，落叶，光秃。
不过玱玹不喜欢她这样，特别是如今已经秋末初冬。她天生体质寒凉，一年四季，除了夏季，手总是冰凉。
“娘娘。”侍女阿芸拿着新热好的手炉进来，换下她手中已经温了的炉子，边说到，“快要入冬了，娘娘不该一直坐在窗前，会着凉的。”
这话，每年阿芸都要重复上几遍，从她唤她“小姐”便开始。
柳嫷絮唇角勾着微微的笑。她生的清冷如月，却又艳丽如花，活像是冰天雪地里纹理复杂的雪莲，置于悬崖峭壁，可望而不可及。
曾经有个人这样评价她。
不过，她已经忘了是谁了。年月太久远，她本来也不是记性很好的人；况且她听过的赞誉向来纷繁复杂，她从不将那些放在心上。
然后，她将裹着厚衣物的左臂置于窗沿，将下巴搁了上去。阿芸不免要皱眉头。
这样只会让冷风更好的穿过她衣物间的缝隙灌入她的身体。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？她的小姐，从小就对吹冷风这件事上有一些反骨。
“对了。”阿芸突然想起刚刚玱玹身边的护卫青松的到来，“王今日，不来吃午饭了。”
阿芸没说他要去哪里。不过，她知道，即使她不说，就柳嫷絮的机敏和对玱玹的了解，她也会知道。
柳嫷絮点了点头，没有作出多余的反应。
换季之时，他的思念总会成倍增长。
想着，她将另一条手臂也搭上窗沿，挡住了鼻子以下的区域。
今年冬天，也许会比往年更冷一些。
她想。刻意忽略心里时不时涌出的烦闷感。
“阿芸，我想吃烤红薯了。”柳嫷絮突然说到，她终于直起身子看向她如姐妹朋友的侍女。
“奴叫庖子去做。”阿芸微微一弯身，退下了。
小桃对于玱玹来到她这里，显然很惊讶。她以为他不会再来了。
所以，当她时隔将近一个月再见到他时，即使帝王威严依旧，但是思念比畏惧更居上风。她甚至没有行礼，拖着繁重的宫服就向他奔了过去。衣服更重，她最终跌进帝王的怀里。
周围的宫人仿若无事发生，但其实心里却是惊叹连连。
要知道，紫金顶是一座由规矩条框严格约束的华丽宫殿。这里面，所有人都是举止有度，严守规矩。
从来没有人——包括那位名冠天下的宠妃——会这样在没有行礼之前，冒失的蹦进他们的王的怀里。
是的，柳嫷絮绝对不会这样。
玱玹想。
垂眼看着怀里的，与故人有九分像的舞女。
奇怪，他强烈涌出的思念并未得到缓解。反而，平添一些沉闷，更感空虚。
他摆手屏退了周围的宫人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：“许久不见，最近如何？”
“很好啊！就是......”小桃目光闪烁的看着玱玹，随后面上红云泛起，不敢看玱玹疑惑的目光，“太久没见王了，有些思念...不！是特别思念。”后面，小桃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。
玱玹笑了笑，宫人这时端了饭菜进来。
“吃饭吧。”他拾起银箸，柔声道。
看着桌上的红薯，柳嫷絮却没什么食欲。
宫中庖厨向来手艺绝佳，就连红薯都能烤的那样好看，半剥好的红薯展现着其中橙黄的美味，如冬日的暖阳。红薯独有的香甜气息钻进柳嫷絮的鼻腔，而柳嫷絮却突然想念幼时与柳伯期偷偷烤红薯的乐趣。
事实上，她并非全然恪守规矩。幼年时期，她那尚好动的哥哥曾带着她违反过一次规矩——背着父亲母亲在柴房里烤红薯。那件事的结果是，他们把柴房烧了。
那是柳嫷絮目前人生中，唯一一次不守规矩。
她习惯性的扭头看向窗外，那扇窗户已经被关上了。
玱玹.....
她盯着红薯想到。
今晚或许，不会再来了。
玱玹确实在小桃处留的很晚。
他面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。烛光里，他的面庞更加柔和。小桃几乎是难以自抑的开心，她真的很喜欢玱玹温柔笑着看向她的样子。
即使那个笑容只是挂在脸上，他的眼底毫无笑意。但是像小桃那样天真单纯的小女孩，才不会关注这件事。
毕竟，也没几个人能够看懂这位尊于高位的帝王眼底的情绪。
他们呆在一起很久。然后，出乎意料的，玱玹起身说道：“夜太深，安眠。”
小桃惊讶的望向他。
她是天真，但是不代表她对世事一无所知。她怎么也没想到，玱玹居然还是要走。明明夜已经这样深，他以为他会留下，她以为......
“王，不留下？”小桃壮着胆子，带着一如往常的明艳微笑看着他问道。她很早就发现了，当她笑起来时，玱玹眼里的温柔会更深几分。
然而玱玹这次却没有被她的笑晃眼，他摸了摸她的头，说到：“安眠。”
他没让宫人跟。
打发了那些拿着宫灯的宫人，他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。今年的风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些。
也许是因为过去五年，从未在这个时节，在这样深的夜里走动吧。
寒风确实可以驱散一些烦闷的情绪。
玱玹揉了揉太阳穴。
往年的这个时节，他总是会莫名的更加思念故人。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必须的习惯。即使有些时候，他不会想起，却也会刻意提醒自己想起。他欠她的。玱玹想。
被风吹着，他一天下来的烦躁感总算消散了一些。当他脚步停住时，玱玹意识到，他到了柳嫷絮的门前。
夜深。无人。
她应当已经睡熟了。玱玹并不想打扰她。将要转身离开之际，他突然闻到一阵香甜的味道，微薄的弥散在寒风中。
玱玹有些疑惑。红薯味？
他有些好奇——谁会在规矩森严的紫金顶半夜烤红薯？要是严重来算，这可以安一个祸乱宫闱的罪名。
作为规矩的制定者，至高无上的掌权人，玱玹对于这个答案很是好奇。
他顺着气味，移动步子。然后，他来到了柳嫷絮的窗前。
当柳嫷絮因为月光被黑影挡住而回头望的时候，她愣住了。她的窗前站着一个她以为今晚必定不会出现的人，背对着月光，面上阴影遮掩住神色。
两个人在月光微微铺陈的昏暗下对视着。
柳嫷絮看不到的玱玹的神色表明，他和她同样惊讶。他怎么也想不到，居然是会是她——平日里最恪守规矩的柳嫷絮——在这里烤红薯。
但是玱玹并不生气。他只是觉得.....有趣。就和她五年前从初遇起便给他的感受一样。舒心，有趣。她总是时不时让他觉得有趣和......好奇。
毕竟谁能想到，这位被柳相严加看管的恪守规矩的模范，居然会大半夜在宫里面烤红薯。
但是下一秒，柳嫷絮就向玱玹证明，即使一次不小心违背了规矩，但是礼节也会始终刻入骨髓。柳嫷絮在反应过来后，立即给他行了礼。
一阵凉风吹过。这时候，玱玹的眉头开始皱了起来。
他向来也是端庄守礼的帝王。但此刻他毫不犹豫从窗户处翻进了柳嫷絮的寝宫，并将那扇窗牢牢关紧。
随后，他上去扶起柳嫷絮，将她的两只手包在自己的两只手里。
果然，一如既往的凉。甚至因为夜里吹风的缘故，较平常更冻一些。
窗挡住了月光，屋里唯一的亮光只剩下铁盆里的火光。星点火光，照不了满室通明。
在近乎全黑的黑暗中，柳嫷絮听到了玱玹的声音：“夜凉，你不该开窗。”
她甚至不用看，都知道他此刻皱着眉头。
“这么晚不睡，在做什么？”玱玹明知故问道。
柳嫷絮此刻只觉得无地自容，说话都没底气：“烤红薯......”
然后，她听到了玱玹的一声轻笑。
柳嫷絮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“饿了？”玱玹的手紧紧包着她的手。他总是十分专注于把她的手捂暖。
“不是。”虽然感觉有些丢脸，柳嫷絮也不打算说些假话搪塞敷衍，“就是单纯想吃了。”
“为什么不叫人做？”
“想自己做一次......”
这让玱玹想起多年以前，从柳伯期那里听到的一件事情。那时候，他还没遇见柳嫷絮，柳伯期刚刚出头，战功赫赫，也还存着一些顽劣的少年意气。
因为他在战争中出彩的表现，玱玹特地召唤了他和柳相在平易近人的交谈中，柳伯期曾说过，他幼时与妹妹一起烤红薯，烧了柴房。
当时他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。现在突然想起，觉得好笑：“再烧一次宫殿？”玱玹打趣道。
黑暗中，柳嫷絮呼吸紧了紧。她没想到玱玹会知道那件事。
一定是柳伯期！
接着，她又听到黑暗中玱玹的一声轻笑：“我也有些饿了”
柳嫷絮有些惊喜，连声音都明亮了些：“王想尝尝？”
他没说话。但是她可以感觉到，他点头了。
于是她蹲下身向着火盆，手里正好拿着木棍。她拨弄着红色的星星点点的火星，凭着感觉摸索出了红薯。
不太对。
柳嫷絮僵住身子，又感受了一遍。是的，红薯是温的，不是烫的。
于是她就着黑暗拨开了红薯的皮。浅尝一口。果然，尚未全熟......
柳嫷絮甚至不敢站起身来面对玱玹。她的声音再次弱下来，小心翼翼的说：“要不，王上要吃什么我现在给您做？”
玱玹哑然失笑。黑暗中，他看不到，柳嫷絮也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有多大。他摇了摇头，拉起柳嫷絮将她带到床榻：“夜深了，安寝吧。”
柳嫷絮听话的躲进棉被中，然后，她感觉到，玱玹躺在了旁边。没多久，他就把她拥在怀中。
她的脸颊靠着玱玹，犹豫了很久，才说到：“王今夜......怎么会过来？”
回答她的是沉默。
柳嫷絮安静的等待了一会，她疑心玱玹或许已经睡着了。于是她闭着眼睛，准备入睡。
玱玹的声音在她意识模糊之际响起，伴随着她进入睡眠：
“我不知道。突然就很想来看看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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